从忘川回来,本以为这厮要寻死觅活不吃不喝,却不想大悲无泪,他日日早朝夜夜挂星,讲经论道样样不落,我自知没劝人天分,也劝当做看不见,在九重天逛了大半年,约摸着搞明白这届神仙的名讳喜好,又开始无聊。
今日逛到姻缘府地界,一阵咿咿呀呀的戏子声传出,月下仙人离府出走三月余,终于想起原职,只是这听折子戏貌似不在职责之列。
“你是润玉身旁那个小医仙吧!”十五六岁的少年拂开天蚕丝做的帘子,垂眼将我一瞅,神色颇为不耐,“可是那忘恩负义之徒有事找我?”
忘恩负义?想来是声讨小白龙做的那些糊涂事。
“非也。”我摸摸胸前,掏出颗灵力珠子,“你这折子戏可需付钱?百年可否?”
“你与润玉沆瀣一气,姻缘府不收此等无耻之徒,你去别处听罢!”
少年皓齿磨了几磨,颇有些嚼鸡骨的狠劲,我凝神一观,原是只红毛狐狸,也难怪皮相出众。
“狐狸仙,你别生气,我与润玉无甚关系,不过刚来天界无处留宿,才借借璇玑宫的清静。”
“你……你叫我什么?”少年一改方才狠厉,一双水汪汪的瞳仁巴巴看我,竟如企食的小奶狗。
“狐狸……仙?你若不喜欢这称呼,我不叫便是,这天上无趣的紧,也只有折子戏能解解闷儿,我出五百年灵力你看可以不?”
我正要再掏几颗珠子,手腕却被他攥住,“喜欢喜欢!老夫甚为喜欢,日后你只要还叫我狐狸仙,折子戏便免费听!来来来快进来。”
这红皮狐狸真是善变,我三下两下收起灵力珠,既有免费的折子戏听,便不计较他在我面前自称老夫。
我径自挑了个舒服位置坐下,顺手牵来盘瓜子果食,狐狸仙手里攥上两团红线凑过来,“仙子如何称呼?”
“唤我赤绫便好。”
到底在别人家地盘,我虽嫌弃他聒噪,却得耐着性子作陪。
“小赤绫,璇玑宫冷清的很,玉清宫又太过板正,不如我这姻缘府人丁兴旺,恣意洒脱,不若你搬过来,我天天给你搭戏台子,想看多久看多久。”
正所谓无功不受禄,况且我还分了缕灵神缠在润玉头上,自是不能相隔太远,正待寻个理由辞了,门口呼啦啦进来一片天兵,狐狸仙当下脸色疾变,起身痛斥:“放肆!几月未归,我这姻缘府竟已是胡属野地,什么小仙小将都能入得?”
“月下仙人莫恼,事情紧急,恕小仙唐突。”武曲星君分开排立的众天兵上前一礼,“陛下派我来接赤绫仙子。”
“接我?”我捻瓜子的手一僵,这才听了两分钟戏就要被叫回去了么,“星君可知是何事?”
“属下不知,还请仙子快些动身。”
“好说好说,领路吧。”
“哎,小赤绫!”狐狸仙伸手要拦,我微微一笑,“狐狸仙,明儿再来看你。”
一番腾云,却不是去商政的灵霄宝殿,我跺跺脚下滑溜溜的虹桥,这不是去璇玑宫的路么,怎的回个寝宫还要下道诏书,如此兴师动众。
虹桥尽头,仍是那个白日里都透不进光的宫殿,隐在一片暗影幢幢的幽林里,谁曾想天界之主放着亮堂堂的玉清宫不住,却偏爱这冷清的地方。
“小白龙,你的诏书何时这么不值钱,随便就下?”
我临行前抓了把瓜子,正嗑的欢快,见他长身伫立在一株未开的晚香玉前,眉眼淡淡,自锦觅仙去,他似乎一直是这副模样,再无悲喜。
他挥退一众天兵,从怀中取出本古卷,长指一翻递给我。
古卷乃一本图册,翻开那页描摹精细,是一女子采药的场景,三千青丝散在赤霞衣两侧,纤腰微微弯下,指尖葱白正握着一株思妄草。
“敢问画册上可是仙子本人?”
我只觉口中香甜的瓜子顿时难以下咽,眼角抽了三抽。
到底哪个天杀的闲来无事偷偷画我!竟还出了书!
“额……大……大抵……没错……”
我应声的瞬间,见他沉寂的眸中似有一线流星划过,如同无月夜里闪烁的流火,那冰刻般凉薄的脸坚冰乍破,连带这寂寂无声的殿堂都暖了三分。
“润玉不识,还望医神恕罪!”
他挥开云锦袍裾,直直向下跪去,我心中深深叹气,掌心灵力虚扶未受这一礼,
“不过多活了几年,你不必执晚辈礼,你心中所想我亦明了,只是锦觅仙子已然形神俱灭……你需节哀……顺变……”
“古籍有载,天元前一十八年,真武大帝座下战将破邪同鬼司大战三月余,元神碎为三千片,且大多为魑魅魍魉吞噬,医神凭一己之力,仅取其中三片便将破邪复活!锦觅,锦觅她……也当……”
小白龙语调哽咽,一双温润的眸子水汽氤氲,我心口微微一滞,叹道:“书中记载不可尽信,破邪修为精深元神坚韧,也修复了万余年才能化形,锦觅她还未飞升,你可知其中差别?”
夜风渐凉,不经意间那棵花瓣合拢的晚香玉竟悄悄盛放,小白龙踉跄转身,莹白的花盘正撞进眼帘,回忆如潮,佳人颦笑一如昨日,他捂着胸口,伤愁抽丝剥茧痛入百骸,
“竟是如此……”
我低头凝视那株不谙世事的晚香玉,无爱则洒脱,无情则刚强,圣人诚不欺我,只是小白龙如此落魄样子,我竟忍不住想插手。
罢了罢了。
左右不过第二个破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