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尚文收起倦容,装出一副笑脸,一边应付往来的宾客,一边穿过人群,走向李天风,俯身在家主耳边低语几句。
李天风笑容一收,脸上露出一丝恼怒,正要讲话,却见体格粗壮,肤色黧黑的韩狗娃醉醺醺地走了过来,口齿不清地道:“家主,阿爹,接亲的人回来了没有?呃……我可不能再喝啦,再喝就要吐了。”
韩尚文深知他这义子酒量极差,见他醉成了这副德行,待会肯定会误事,刚平息下去的怒火又升腾起来,用压得极低的声音近乎咆哮道:“回你娘的球!老子等了你一下午,你去了哪里?昨日我是怎么交代你的?”
韩狗娃看了李天风一眼,唯唯诺诺不敢答话。
李天风道:“韩老莫要动怒,是我让狗娃……”话音未落,门外传来一阵寥落的唢呐声。
韩狗娃喜道:“来了,来……”忽地住口不言,仔细一听,那唢呐声悲戚低沉,竟是家有丧事时所奏的哀乐。
真源镇每天都在死人,几乎天天有人在办丧事。穷苦人家草席一卷,尘埃落定,只有家境殷实的富户才会象征性地吹拉一番。
李天风眉头微皱,暗叫一声晦气:“今日是我儿大喜的日子,我已着人通告全镇。狗娃,你去看看,是谁这么不识趣,选在今日办丧事。”
韩狗娃冲出大门,探头向外张望。
岂知唢呐声立时一转,竟诡异般的欢乐喜庆起来。
李麟儿一身新郎装,摇摇晃晃坐在一匹瘦得只剩下皮包骨的老马上,人却长得眉清目秀,讨人喜欢,只是原本应该梳理得一丝不苟的乌黑长发却被他从额角拉出一缕,在手指上缠来缠去,嘴角上翘,整个人便显得极其的轻浮。
人还未到李家门口,李麟儿放声大叫:“娘子,我们到家啦,快随为夫入洞房!”
韩狗娃醉眼朦胧,却识得李麟儿的声音,甩门跳了出去,正要讲话,眼角扫见迎亲队伍的尾端,浑身一激灵,当场酒醒了大半。
只见一名手持拐杖,披麻戴孝的老妪颤巍巍地缀在最后一名轿夫的身后,脚步虽慢,却始终不曾与那迈着轻快步伐的轿夫拉开一丝的距离。
轿夫茫然不觉。
当韩狗娃望过来,老妪咧嘴一笑,露出满口细碎的獠牙与乌黑腐烂的牙龈。
韩狗娃以为是幻觉,揉了揉眼睛,再定睛一瞧,那老妪经已经消失不见。
韩狗娃疑惑地四处乱瞅,忽然肩膀一紧,被人从一侧抱住,登时身体一颤,吓得腿脚发软,骇然大叫:“饶命……”
耳边响起李麟儿的哈哈大笑:“狗哥,我是麟儿,可不是歹人。快领我去见阿爹,切莫误了拜堂成亲的时辰。”
李麟儿半拖着韩狗娃走进李家大院,高声道:“各位吃好喝好啊!不够,让我爹加餐。”
近年来灾荒不断,诸人肚子里少见油水,登时轰然叫好。
李麟儿望向李天风,硬起头皮道:“阿爹莫怪,孩儿在唐家多饮了几杯水酒便耽搁了些时间,好在娘亲保佑,一路无惊无险,顺利接回了新娘。”
不说真源镇,整个安南郡的地界最近都不太平,除了黑熊山,从安南城的唐家到李家至少还要经过十三个山头,天知道上面还盘踞了多少妖魔鬼怪,夜间又是厉鬼凶魄出没的时段,李天风见他平安回来,怒火不由自主地消了一大半,温声道:“你成了亲便是大人了,以后做事要有分寸,不要让爹为你操心。”
李麟儿呆了呆,本以为要被李天风的一顿责骂,哪想到父亲竟如此好说话。
李天风突然叹了一口气,道:“说到你娘,要是她能看到你今日成家,不知该有多高兴。”
李天风的妻子在一次动乱中,惨死于妖族刀下。李天风极爱亡妻,未再婚娶,将当时还在襁褓中的李麟儿一手拉扯大,在他身上倾注了一生的心血和无尽的期盼,期盼他将来能接过家主之位,重振李家的声威。
李麟儿闻言,想起老父多年来含辛茹苦,苦苦支撑李家倾塌的屋梁,心中一酸,差点掉下泪来。
这时一名凤冠霞帔的女子袅袅婷婷,在一名妇人的搀扶下走出软娇,她虽被珠帘遮住面容,但身材修长婀娜,配上一袭拖地红裙,真是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
所有人一起看呆了眼。
李麟儿抽抽鼻子,顾不得理会身后的老父,三步并作两步奔上前去,俯身将新娘子负在背上:“我李麟儿今生能娶得月姬做老婆,虽死无憾。诸位,我就不耽搁了。”
有人调笑道:“看你那猴急样,先让我们罚你三杯。”
李麟儿头也不回道:“老子没时间,先欠着。”脚步不停,一溜烟地闯进厅堂,惹来身后一阵哄堂大笑。
偏房的门重重关上,没多久房间里传来新娘子的惊呼挣扎:“夫君,待会我们还要出去敬酒呢。”
李麟儿低笑道:“娘子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此生注定是我的人了,早一点晚一点又有什么关系?嘿……先让为夫教你一招。”
李天风与韩尚文相视一眼,皆摇头苦笑,刚才叮嘱他的话转眼间便被当成了耳旁风。
就在此时,一块浓厚的乌云遮蔽明月。
天上飘洒下来大片的雪花。
一个颤巍巍的身影毫无征兆地出现在洞房的窗棂前,若是韩狗娃在场,一定能认出这人正是他惶然见到的那名披麻戴孝的白发老妪。
一声凄厉的惨嚎划破夜空。
飘落的雪花眨眼变成铜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