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步站好,从容回望谦王,眼中一片清明。即墨文远看着那双眸子,忽地轻笑:“把面纱摘了。”乐师闻言一怔,竟缓缓地摇了摇头。座下一片哗然,连先前并未在意的沛仲也转过头来看向这乐师,这一看,竟也转不开眼了。即墨文远倒也不生气,伸手撑着头,仍笑道:“还会什么曲子?寡人听得不过瘾。”

乐师静默地看着皇上,良久,眸光一闪,矮身坐下,将琴重又架好。虽有薄纱遮面,但暮摇笃定方才那必是一个浅笑。四下复又肃静,众人皆屏息凝望。乐师一抬手,下指便是个极快的泛音转滑音,宛如一声尖细的哨响,紧接着带出一串极低的轮指,仿佛天边隆隆雷动翻云而来。

这样别出心裁的散起让暮摇觉得耳目一新,却让席间年纪稍长的老臣霎时变了脸色。

初看到这双眼睛,沛仲已有三分失魂,此刻琴音一响起,余下的魂魄又散了大半,竟是这支曲子?应是这支曲子。那乐师凝神于弦上,双臂开合起落,与当年那人抚琴时一般模样,沛仲闭了眼,强咽下满腹心事。即墨文远微微动了动,面上仍是一片闲适,目光落在远处,似是在细细品鉴。

这确是首极精妙的曲子,初时一只穿云箭破空而出,引出万马千军,由远而近,声势渐壮,战鼓声声,旌旗猎猎,两军交汇鏖战起。一时间曲风骤变,几失音律,手落弦上抹、挑、勾、打,仅凭着琴上七弦,生生奏出了战场上的搏命厮杀。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注释1)。风声渐弱,乃是胜败已定,一方鸣金收了兵,将士拖着力竭的步伐回撤,余残痕遍野尸骨满地。有人哼起了思乡曲,“山一程水一程,铁马不过扬州城”,本是耳熟能详的扬州小调,此时听来只觉苍凉悲切,如诉如泣。月落了山岗,星沉了大海,盖世的英雄卸下了胄甲,夜沉了,风停了,万物重归宁静。

一曲散了良久,殿内仍是一片沉静,乐师双目微垂,安详端坐。

“世间能弾这曲《祁连秋夜》的,寡人见过两个。”即墨文远冲着皇后开口,好似在话家常一般,“左丘彧,以及先帝。犹记得寡人当年与沛将军初次听先帝弹奏此曲时,便同你们如今一个样,呆若寒鸦。后是由寡人亲手将此琴谱呈给了琴圣左丘,才有他老人家在庆州大典上的一曲动天下。左丘圣人曾言此曲指法之精妙,变换之瑰奇,必是仙家所谱而流落人间。”说到此处即墨文远不禁莞尔,继而转头看向左席,“先帝写出这样绝世之作,为何这许多年寡人再没听人弹奏过?”最后这一句语带凌厉,直让礼部那群老夫子听得冷汗涔涔。

半晌,才见太常寺少卿徐邶起身回话:“诚如皇上所言,此曲只应天上才有。自琴圣隐退后,太常寺也曾多方寻觅琴技超群者,想要重现神曲,无奈等闲凡人弾不过三段便皆败下阵来。圣贤乃百年才出一二,实难求之!”

即墨文远冷哼一声,指着那乐师问:“那依徐少卿之见,这位番邦来的乐师是这百年里出的第几个圣贤?先帝的遗作自家无人承袭,却使之流落异邦,让别人捡了宝!礼部的回去给寡人好好清查,看看还有多少祖宗的好东西,被你们这样弃若敝屣!”

这番话一出口,底下早已跪了一片,右席的家眷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待回过神来忙跟着自家大人又跪了一大片。暮摇跟沛殊想要跟着起身,抬眼见对面的沛仲蹙眉不语,沛渊微不可察地朝她二人摇了摇头,便又诚惶诚恐地坐好,手脚都不知该如何放置。

眼见着席间众人跪的跪,呆的呆,皇后发话了,“当年圣人在大典之后曾广发琴谱,力邀天下琴师前去合奏一曲,这么些年来,无人敢应,想必琴谱便是那时流传出去的。琴圣都找不到的奇才,今夜却特地赶来为我皇助兴,实乃我卫国之洪福。”

皇后瞧着谦王面色稍缓,又笑道:“今日是女儿们过节,正好让她们开了眼。前几日皇上您训斥了她们学艺懒怠,一个个的很是不服气,今夜也算是番受教了,知道什么叫高山仰止。”听了这话,即墨文远也是一笑,“谁不服?可是阿采与阿乔?那两个妮子呢,怎没在座位上?”

右席跪倒的妇人里,慢悠悠地举起一只手,腕间挂着珊瑚攒珠的手串,衬得肌肤白瓷般莹润,乳名唤作阿采的清逭公主从人群里抬起头,貌似乖顺地回话:“二姐刚出去了,就剩女儿在此听候父皇发落。”

即墨文远奇道:“你放着自己好好的座位不坐,怎么跑去那边了?”

清逭把身子往左边挪了挪,“女儿本想跟舅母亲近亲近,谁知竟惹了父皇不高兴,只好一同跪在这里,等着父皇消气。”

即墨文远仔细一瞧,清逭旁边跪着的正是工部侍郎孟少延的夫人崔氏,嗔道:“还不快把你舅母扶起来?”清逭应了一声,扶起了崔氏,皇后顺势说道:“都起来吧,今儿过节,不用那么拘礼。”底下众人这才舒了口气,忙不迭地爬起来复又坐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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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1. 出自屈原《九歌国殇》


状态提示:8.祁连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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