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乐皇帝驾崩,虽丧期仅二十一日,但阵式排场一点都没缩减,京城内的白幡素绫挂在各家门前,既像是积雪成瀑,又像是一夜春风来、千树梨花开。
白雪和幡绫一处,颇有些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禅旨。
但天道自然,以万物为刍狗,这些如梨花般的幡绫也不尽是为虞乐皇帝而挂,诸如西打铁街的周二爹中风不治,马棚街的秦奶奶寿终正寝等等也在其中,只是这样的梨花太过渺小,没有引起多少人的注目。
同样没有引起多少人注目的,还有城东松林里的一片梨花。
那片梨花下面是一块青石新碑,上面刻有六个大字。
义父老张之墓。
路小石斜倚着青石墓碑,手指在这六个字上面反复摸索,脸上看不出悲伤,却又久久不语。
如果老张还活着,一定知道这才是路小石真正悲伤的表现。
同样也只有老张才知道,这时候的路小石不仅是悲伤,还在悲伤而茫然地想着一些事情。
自那夜紧搂着老张开始,路小石脑中盘旋不去的自然是他和老张曾经的朝朝夕夕,但数日过去,现在想到的已是老张为什么会死去。
而这个问题又牵涉出更多的问题。
比如太子的死。
他万万没想到,太子竟是被皇帝大伯郑淮谋害,虽然现在谁也不知道具体是如何谋害,但多半和贾东风有着不少关系。
至于谋杀儿子的原因,却仅仅是为了给亲兄弟制造麻烦?
当然不是,他是想阻止亲兄弟晋境,继而夺回自己对整个王朝进行统治的权力。
但为了权力便要老子杀儿子?
联想到十九年前弑父杀兄的旧行,或许郑淮的这种行为不难理解,既然能杀老子,当然也能杀儿子。
可是连老子和儿子都要杀的人,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同样的问题也出现在那位便宜堂兄郑坚身上。
他不清楚那夜某个瞬间的情况,殿内的对话也有许多记得不清,但郑淮的死和郑雄的伤,显然和那位堂兄有着莫大的关系。
许多细节或画面,他是过了数日才回想起来,心中的失望甚至超过了震惊,毕竟他知道那位堂兄显然已不是曾经的那位堂兄。
这又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还有海富说的遗旨,到底是不是真实的?
那宦人当夜的表现也颇为怪异,先前一直没有任何存在感,而在最关键、最微妙的时刻却突然冒了出来,并改变了诸多想也不敢想的可能。
看来宦人也不是简单的宦人。
对于这一切的一切,路小石不忍心去问卧床养伤的郑雄——其实也不是真的不忍心去问郑雄,而是怕郑雄给出一个自己不愿意相信的答案。
人性,竟丑陋如斯!
…………
草儿规规矩矩跪在墓前,想着这样很不好。
她当然不是说路小石这样的姿势对老张不敬,而是说路小石浑浑噩噩的样子不是她想看到的样子,当然就很不好。
数日过去,由于路小石的沉默,让她终于明白了老张竟是被自已飞鱼剑刺死,而这个结果的起由,则是她又没听路小石的招呼。
她很自责。
所以她虽然想让路小石不要是这个样子,却觉得难以开口——当然即使没有这个原因,她也不知道怎么开口。
二人就这样呆在墓前,直到全身落雪,看着像是两个毫无生气的雪人,彼此间也像是有了冰冷的隔阂。
雪地里响起轻轻一声咳嗽。
草儿回头看了看来人,又看了看路小石,确定后者仍然不准备说话,自己则赶紧起身,向来人见礼,想着老张已经死了,千万不能再对这个人无礼了。
她在邛州城外的松林见过这个人,并且根据路小石那一声并不算多真诚的师父而认定,这也是一个对路小石很重要的人。
来人是铁秀红。
“他……”
草儿想替路小石视而不见的无礼行为进行解释,道:“他很悲伤。”
铁秀红看着草儿点了点头,轻声道:“悲伤是人之常情。”说着踱到路小石身前,道:“可你我既是修行之人,便不应将这等情绪视为常情,更不能因为这些常情而让自己沉沦。”
路小石终于回过神来,可又不知如何回答,
铁秀红再道:“本来你自己悟出才是正理,但你神念很是特别,至少我从来没见过和你类似的神念,所以我提醒你或许并不会是坏事,又或许说,我希望不是。”
路小石明白铁秀红的意思,虽然此时实在没有多大兴致,但还尽量保持着克制和尊敬,恭声道:“师父请讲。”
铁秀红沉默片刻,忽道:“心念和神念有什么不同?”
路小石怔道:“神念是淬炼过的心念。”
铁秀红道:“那到底又淬炼了什么?”
路小石道:“心念中的杂念。”
铁秀红道:“有哪些杂念?”
路小石思量半晌,道:“似乎只可意会,而不可言传。”
铁秀红微微一笑,道:“你此时的悲伤,还有仇恨、嫉妒、痛苦、懈怠、欺诈等等,都为杂念。”
路小石迟疑了,想着老牛头儿说的这些和当初连胖子说的可不太一样,道:“这些情绪能淬炼吗?”不待铁秀红回答,又道:“如果连情绪都没有人,那我们修行到最后会是什么样?圣人?”
铁秀红淡然道:“我不是圣人,也从来没有见过圣人。”
路小石想着你不是圣人我当然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