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真的,在凡尘俗世就得讲究凡尘俗世的规矩,对皇帝下跪是一桩,不能让宝玉真在自己书房里面哭唧唧好半天让围观群众以为他这么一个男孩子欺负了人家姑娘,最后被赖着非娶不可,便又是一桩。
黛玉揉了揉头,也顾不上这会儿嗓子还干着了,只是幽幽道:“须眉,浊物?”
要是熟悉黛玉的人,这时候肯定能看出黛玉是动了真怒了,再怎么着也该稍微夹着尾巴做会儿人。
可宝玉今天好不容易在梨香院见到了黛玉,也因为被袭人那么一说,多多少少也知道这位漂亮至极的小弟弟这些天的忙碌实际是那些他从来就看不上眼的迎来送往,仕途经济的事情,这会儿便存了如同佛家所说的那“醍醐灌顶”一样的,想把黛玉说明白,让黛玉和她一起享受这荣国府给他们提供的精致生活。
也正是带了这个目的,这会儿宝玉甚至看着黛玉这个意味深长的表情,还觉得黛玉是被她说动了,今后便能安安生生在府中和她成天在一起,最好再同起同卧同息同止……于是宝玉只道:“弟弟是这样一个神仙般的人,本就不应该忙于这些事情。”
“哦?”黛玉一挑眉,“那我该做什么?”
宝玉自然理所当然地道:“女儿家是再尊贵再清净不过的人物,弟弟这等气度风华,比女儿家又胜几分,为何不索性在府中与姐妹们一处为伴厮守,或读书,或写字,或弹琴下棋,作画吟诗,以至描鸾刺凤,斗草簪花,低吟悄唱,拆字猜枚,岂不比与外面那些个蠢物论仕途经济迎来送往来得有趣多了?”
黛玉无奈地看着面前这从小被娇宠长大,天真烂漫不知世事的表姐,暗暗叹息多好的姑娘却愣是被荣国府养废了——
照理说,别人家那待字闺中的姑娘,到了宝玉这个年纪,怎么着也得开始学着如何管家,如何主持中馈,如何收拾下人,甚至如何面对一嫁过去就有庶长子,婆婆刁难,姨娘势大,小姑难缠等等事宜,是断断不会和宝玉一样,娇憨到把斗草簪花,拆字猜枚当正事儿的。
可.荣国府从贾母往下,对宝玉的一致定位是将来一定会有大的前途的姑娘,以荣国府的势宝玉基本上做不了皇后了这个自知之明他们还有,可至少也能是个妃——妃再贵那也是个以色侍人的妾,而既然都已经是妾了,可不就只教宝玉怎么玩儿,怎么让男人溺死在温柔乡里,而不学那些正经当家主母应该会的东西了么。
黛玉无奈揉着眉心:“有趣是有趣,可表姐有没有想过,你成日弹琴下棋,作画吟诗,可那琴棋书画,笔墨纸砚,都是从哪来的?天上掉下的?”
再娇憨也知道天上不会掉馅饼只会掉林妹妹,宝玉只道:“用银子一买不就是了么。”
“银子哪来的呢?”
宝玉懵。
这毕竟是个连银子多重都不认识,反正都交给袭人管着他缺了就问袭人,袭人给不出来就去给老祖宗撒娇要这要那的人。
黛玉凉凉看着宝玉,只慢吞吞开口:“一般勋贵世家,到现在天子赏赐已是少数,俸禄虽有却也有限,其收入来源,绝大部分是其庇护的商户给的干股,自己开的铺子的进益,庄子上来的收成,再就是下头官员给的冰敬碳敬……”
宝玉听的头疼,平生又是最不爱听这些的人,忙忙阻止道:“表弟又怎的和我说起这些俗之又俗的经济事务了?没的污了人耳朵!”
“没别的意思,我是说。”黛玉漠然道,“宝姐姐既觉得这些事情俗之又俗,那为何却能如此心安理得地享有着这些脏东西给宝姐姐带来的锦衣玉食的生活?”
宝玉:……
大概也是因为感觉到了冥冥之中这位表姐和自己的牵绊,黛玉到底是愿意多和她说两句,便又道:“我也曾觉得这些事俗之又俗,提也不肯提生怕脏了嘴。随后我师父便直接把我丢到了一户农家,做了一整日农活,手上脚上长了水泡无数,第二天站起来浑身上下都疼得难受,哭着求师父不要再让我下地。”
宝玉是没这种魔鬼经历的人,看看面前清雅无双的黛玉,想着那手上脚上都是水泡的惨状,一时都愣住了,只干干问道:“然后呢?”
“自然是咬牙继续干,忙完了一个农忙方算过关。”黛玉凉凉看了一眼宝玉,接着道,“然后我师父告诉我,辛苦如此,一年之中大半收成却要交给庄头,再接着才是变成你我口中食身上衣,而农夫自己却连果腹都难,挣扎求生,一旦大旱大涝,一旦官员贪墨太过,他们都会是最先死的人。”
宝玉:“……所以才说经济仕途可恨!”
黛玉冷笑道:“表姐又错了。”
“啊?”
“师父告诉我,真正利国利民,定国安邦的经济学问……”黛玉觑着宝玉,寒声道,“是能让那些辛苦劳作的农夫留下更多的粮食能果腹,能让他们在大灾大荒年间不会尸横遍野,能让北边铁蹄不至入侵中华,能让闺中女儿如宝姐姐你能成天爱着你的描鸾刺凤,斗草簪花,不至于国破家亡之后被当做礼物送到邻邦,整日以泪洗面抑郁而终。”
宝玉紧紧地咬着嘴唇,红着眼睛看着黛玉。
黛玉却不肯就这么放过宝玉,只是用着那冷漠至极的语调说了:“师父问我,这样的学问,我是愿意学,还是不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