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六,宜祈福、求嗣、入宅、裁衣,忌赴任。
柳树在东水门边盘下的小宅修缮一新,择了这个日子入宅。
柳叶长年居于歌舞坊与杜府王府,要好的小姐妹不过英儿。英儿又是个不能自由出入之人。柳树初入仕途,尚在待诏之中,未有官职,唯有与他同科的沈青稍有交好,其却因十日前取得吏部官凭,远赴州郡任职。是以,一不鸣炮,二不宴请。母子兄妹三人一合计,只请了周遭邻里围坐一桌,就着几个可口家常菜喝上一盅便是庆贺了。
初月如丝,朦胧撒着一层白光,院中一株桃花正似有若无地鼓着花苞,在月光下显出枝桠婆娑。
唉——
一声长叹。柳树颀长的身影被月光拉出长长的影子,落在门前廊下。
“哥哥为何叹气?”兄长自用饭之时便有些神色恍惚,想来定是心中有事。
柳树回首,看见妹妹正披衣立在廊下,月光不够明亮,没能将他的妹妹照出风华绝代来。“叶儿怎么还没歇下?”
廊下矮桌上置了一壶两杯,柳叶取来兄长的披风,“哥哥既然喜欢看月亮,叶儿就陪哥哥一同看。哥哥心中有事不妨与叶儿说一说。”
酒是温的,喝进腹中却泛着苦味。柳树长叹一息:“当年父亲带着我和身怀六甲的母亲,自江南投亲到江北,一日在途中歇息,旁边的林中蹿出一只兔子,我一时贪玩便兀自追着兔子走远了。”酒杯在手中握着,渐渐冷去,就如那日追兔子迷失在林中的心,惊恐、迷惘,“后来遇见了义父,他将我收留并沿途为我打听父母亲的消息,只可惜进了京城依旧没有音讯。”从此,柳家儿子便成了卓安德的义子。元祐初年卓安德接任武平军节度使,举家迁往洞庭湖畔的郎州,直至三年前病故。
“在郎州时,我的心总是向北,我总觉得我该来东京。”手中酒杯的余温早已散去,又被手心攥暖和起来。柳树有些凄然,“在东京寄居三载,终于得中进士,更喜的是果真找到了母亲和妹妹。”
柳叶重温了一壶酒,给兄长满上,“阖家团聚本该喜极,哥哥今日缘何哀愁,不如让妹妹猜上一猜。”柳叶明媚地笑着,“前些日子,同榜的进士皆从吏部领到每日心中焦急。而今日哥哥不急了,反倒变得有些哀伤。如果不成猜错,那就是哥哥也领到的任职文书,但是得离开汴京,对否?”
柳树举杯的手抖了一下,诧异望住眼前的女孩。从母亲处只知道妹妹自小生得的确是伶俐可人了一些,却不曾想如此冰雪聪明,洞察人心。一语中的。
今日吏部给他下了官凭,但是与官凭一并而至的还有一方令牌。吏部尚书语重心长与他道:“你虽为进士,却是三甲最末一名,按常理来说,也就能给个太史局末等抄录的职位。你可知为何给你的是正七品县令之职么?”见他茫然摇头,尚书大人又道,“德清大涝想必你已听说,江南运河决堤,冲毁良田千顷,民房不计其数。这其中可有贪墨舞弊之事?而时任县令刘胜,偏巧就在此时悄然失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人间蒸发了一般。这又是巧合?此事已经震怒天颜,中书省和吕相大人在朝堂上建议派钦差去一查究竟。圣上英明,说除了派出名面上的钦差,最好还派个人暗中查一查。”
尚书大人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与你同榜的进士基本上已经派完,也就剩你了。此事不宜派朝中老臣前往,故而,你就是那最佳人选。哦,对了,你的义父不是前武平军节度使卓安德么,圣上对他的忠心很是赞赏,觉得他教出来的孩子,差不了。”
他谦逊地垂头。
尚书大人又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你手中的令牌足以调动两浙路的厢军数千人。这不要说是县令,就是州府,都没有这个权力。这呀,是吕相从枢密院特批来的。”尚书大人和蔼地拍了拍他的肩头,“年轻人,不能辜负吕相和本官对你的期望啊。”
柳树的肩头瞬间变得沉甸甸,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啊,可是与机会并存的又是何等的凶险。
柳叶不动声色地给自己斟上一杯,举起:“哥哥为难,是否因为母亲?”
柳树苦笑一声,“高堂在,不远游。何况我已经多年不曾尽孝。”
柳叶仰脖喝尽杯中酒:“大丈夫志在社稷江山,哥哥虽不图高官厚爵,却也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必定要以天下为重。堂上母亲,叶儿自当代替哥哥尽力侍奉。”
柳树感慨:“妹妹深明大义,为兄自叹弗如。惭愧惭愧。”继而正色,“方才叶儿所言极是,大丈夫立世,当先国而后家,为兄的犹疑毫无道理。”起身对着妹妹深深揖了一揖,“为兄不日便要赶往德清赴任,家中事务,堂上老母,皆拜托妹妹了。”
柳叶赶忙起身还礼,末了还轻笑出声:“哥哥倒是迂腐了,怎对自家妹妹行起礼来。”
数日后,柳叶在赶往德清的路上自责不已,若是自己多了一份细心,必能发现哥哥行此大礼的背后是生死之托,那么也许能帮着兄长多做一番谋略,兴许就能躲过这一劫。
而,世间药石万万千,唯独没有一味后悔药。
彼时的柳叶拽紧手中的缰绳,顾不得浑身被颠簸得散了架似的疼,胸中唯有悲愤和无边的恨意。悲兄长英年早逝,悲高堂母亲白发人送黑发人,愤自己粗心大意,愤兄长临别之时不多交代一句,恨奸佞当道残害忠良,恨自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