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灯时。内东门司的内官过来请人。刘宪在宫里的住处和福宁宫的后殿连通,除福宁宫的内侍和宫人之外,其余人并不能进去。内东门司的人只能在墙外面等,另托一福宁宫宫人进去请。
墙外槐树苍翠,有几株有年纪的老树枝遒干劲,潮润的根茎蹦出了砖缝,树纹如一只只撑开的眼目,看得人眼寒心瘆。
树下站着几个宫女,正用两根长竹竿去粘书上的蝉。白日的燥热此时已经平息下来,墙内散出淡淡的佛香,福宁宫灯火透亮,却因为皇帝并未归来而无一丝声音。
内官等了很久,也不见宫人出来,有些发困,见是在后殿的墙外头不大有顾忌,便与那几个粘蝉的宫女闲话起来。
“你们知都这几日都没出宫么。”
宫女臂上的披帛随着高高伸出的手臂徐徐飘起,纱面折映暖黄色的宫灯,衬出年轻秀丽的容颜,在枯寂乏味的夜里撩拨出绝望的情和欲。
“前两日一直陪着官家在垂拱殿议事,都是大夜里回来安置,今儿有个闲,长春宫的绣姑娘过来寻他,一道坐了会儿。”
“你们还绣姑娘绣姑娘地叫么,再不济也要称一声姐姐吧。”
大陈宫里内官与宫女结对食也不什么要遮掩的事,有权势些的内官也乐意把自己的对食对象公之于人,而这些宫女的身份也会跟着稍微抬高一点,为表尊重,宫人通常都会称她们一声“姐姐。”
那宫女自然也是知道他的意思,稍有些无奈地放下竹竿子,站在墙下揉了揉手臂,“我们原是这样叫的,后来知都不许。我们才又叫回了姑娘,”
内官似乎想到了什么,忙又跟着问了一句:“哟,那这会绣姑娘走了么,我这怕来的不是时候。”
那宫女笑了开去,重新举起竹竿子,一面道:“坐了一刻的时辰就走了,茶也没有叫。内官是等着知都议皇长子的事么,我看着宫外寒山寺的济昆大和尚昨儿进来了,是……”
说着,她压低了声音:“是大不好了么。”
内官忙:“到不是,长命灯被二皇子砸了后,那夜是凶险了些,可今儿过了巳时,受下大和尚的一段什么经,又缓过气儿来了。但皇后仍叫备着生后事,再冲一冲……”
话音未落,宫墙折角初传来一个人声:“你们内东门司拟定了木头了么。”
这一句的语气极淡,内官和宫女都惊了一跳,抬头见刘宪已经在树影站住脚步,身上换下了白日里的那身袍子,穿着一件淡青色的直缀,手中握一把高丽扇。
“挑出来两样,司官大人请知都您去定呢。”
刘宪从树影里走出来,白玉佩押衣,风吹过来勒出他圆滑的膝骨。他的步伐有些快,握扇的手拇指与食指习惯性地掐捏在一起。
“是把放在司宝库里的那块老木头拿出来了么,你们大人不敢定。”
内官跟上他的脚步,稍微退后一点随着,半弯着腰一面走一面说:“可不就是那块金丝楠木嘛,那是前年从益州送过来的,那金丝纹本朝再见不得比它好的了,当时就仔细放到库里预备日后官家的大事了。哪晓得昨天夜里,圣人把司官大人传去,又提起了这块板子……这就……”
刘宪没有再说话,掐捏在一起的手指关节处稍泛了白。二人走了半刻来时辰,走到内东门司的正堂门前。
郑司官正在灯下面翻册子,两只蚕身般粗的眉毛扭缠在一起,显得他本就长得紧的五官十分扭曲。见刘宪过来,忙收拾起来迎出去。
“您可算过来,快救救我嘞,明日就要把这棺材板子给官家过眼了,您说说,要是官家晓得咱们把给他预备的抬出来了,还不得拧了我们的头啊。”
刘宪走进正堂,此时回话议事的内官都已经散了,堂中就只在郑司官的案上点了一盏灯,因为有风,灯焰晃得十分厉害,把室内所有的影子都扯出了豁口和毛边儿。
大陈历经百年,当今的帝后的关系是最为微妙的。皇后冯氏是太尉冯弼的独女,从出生到封后几乎都是活在神迹佛意里的,什么出生时窗台落栖黑凤凰,及笄年,汴京凤园的牡丹逆时而放……总之她就是天命所指母仪天下之人。
无奈皇帝并不喜欢她,但也从未不去主动拂逆她的意思。帝后之间维持着诡异的和谐,看似相敬如宾。
冯氏是个狠毒阴绝的人,自从皇长子出生之后,后宫之中能活下来的皇子除了徐淑妃所出的魏钊,就只剩下杨嫔的魏顺。
杨嫔能养魏顺是因为她在冯氏面前几乎把自己低成了一个奴婢,小心侍奉不敢多说一句话,听说骨肉兄弟的血肉可以入药治病,甚至还割过自己的儿子的肉做成汤药送上去。凭着一身的糊涂和痴心,总算在冯氏眼皮子底下把儿子保全了下来。
而徐淑妃之所以能保下魏钊,原因则是她和冯氏几乎是一样的人。一样的手段辛辣,一样拥有强大政治背景。徐淑妃的父亲是颍州汝南节度使徐定海,祖上在南方打拼很多年,到他这一代,已一人手握南方所有军政之权,几乎是四分之一个皇帝。但这个人被名声担子压得很重,朝廷越是忌惮他,打压他,他就越要守着忠君爱国的道德律。所以自己女儿“病死”汴京皇宫,他只上了一道“请帝宽心”的折子,像个外人一般冷冷地看着,由着自家的女儿冷冷清清地往皇陵里埋了。这一点令他底下的几个骁勇善战的儿子十分不满。
徐定海这样的态度,让冯氏更加肆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