菖兰从阁楼上跑下来,木制的楼梯被她踩得“咯吱”作响。
杨俊章蹲下来替她系上白色的毛线围巾,线针织的细细的,问道:“冷不冷?”
“不冷。”菖兰拉着他的手,迫不及待的往外走:“快走吧,爸爸。”
槐花镇到了傍晚,街道覆盖上厚厚一层白雪,已经到了快过年的时候,路两旁的老店铺早早的关门,家家户户门上倒贴了红色的“福”字。几辆自行车停在楼下的院子里,车把手上也盖了一层雪。
杨俊章锁上钟表行的门,牵着菖兰往东街走。菖兰的脸冻得通红,小脸缩在毛茸茸的帽子里,垂下两条麻花辫,五官秀气的像年画上的娃娃。杨俊章三十多岁,自己长年累月穿着同一件沾满油污的黑色棉袄,却把菖兰打扮的精致洋气,像是县城里的女娃娃。
菖兰一边走一边数地上的脚印,她个子小体重轻,棉鞋踩在雪地里,也不会有很深的印子,反而像是某种小动物留下的轻快印记。端着碗在门口吃饭的街坊邻居看见了,纷纷和父女两打招呼,菖兰高兴地应了。
一直走到东街尽头的杂货店。
杨俊章跨过门槛,又回头拉着菖兰走进来。杂货店老板老张缩在店里看电视,屋里没有拉电灯,只有摆在门口的炭盆发出零星的亮光,黑白电视机上正放着新闻回播,下雪天信号不好,主持人的声音发出“嘶嘶”的电流声。
“……我市发生一起故意杀人案,造成三死一伤,犯罪嫌疑人姚某畏罪潜逃,请广大人民群众积极配合提供线索,凡提供有价值线索者,视情节予以奖励……”
“去,选你喜欢的。”杨俊章摸摸菖兰的头,菖兰欢呼一声,在杂货家果脯糖果处流连起来。
这是来置办年货来的,老张递给杨俊章一根劣质香烟,杨俊章摆了摆手,抓了些炒瓜子花生,一边和老张寒暄起来。
菖兰很快选好自己的糖果,她手小,抓的糖块只有一小袋,杨俊章要她再挑选一些,菖兰摇了摇头,道:“够了,爸爸,我去楼口和大黄玩。”
杨俊章点了点头。
槐花镇里都是低矮的平房,只有镇卫生所是一座三层的小楼,外面贴的雪白瓷砖,在槐花镇里分外显眼。卫生所就挨着老张的杂货店,菖兰走到卫生所的楼道口,大黄是条大黄狗,没有主人,平时街坊看见了,扔块骨头,也算是在这里养着。
菖兰手里攥着一小颗水果糖,轻声叫着大黄的名字往里走,黑暗的楼道口,头顶的电灯泡一闪一闪,卫生所这时候也没什么人——镇上的人穷,不是什么大病,不会来卫生所,长年累月的清净。
半晌没有听到大黄的回答,菖兰已经走得很深了,卫生所一楼的办公室早已关上了门,只有黑色的锁头冰冷,和模糊的门牌。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楼口里传来一阵风,冰凉的风里带了奇怪的气息,像是甜味,但莫名令人感到不适,菖兰有些疑惑,正在这时,她的脚下踩到了一淌水渍,水渍不少,发出清脆的声音,菖兰停下脚步,就着微弱的灯光低头一看,雪白的棉鞋被染成了红色,就和钟表行门口贴的“福”字一个颜色。
菖兰呆了一呆,往前看去,大黄倒在血泊里,眼睛睁的很大,舌头长长的歪吊在嘴巴外,腹部到脖颈拉出一道口子,地上的血迹和花花绿绿一团模糊的东西,从它腹中倾倒出来。
菖兰嘴唇哆嗦了一下,突然大叫出声,转身想往回跑,刚一回头,就被人蒙住了嘴巴。
头顶的灯泡“滋滋”了两下,发出一声轻微的“砰”,彻底的不亮了,唯有带着腥气的风,源源不断的从尽头绵延过来。
……
“……老杨,那我走啦。”门口的女人小心翼翼的道,男人坐在椅子上,地上满是烟蒂,屋里散发出一股耐人寻味的朽气。女人叹息一声,掩上了门。
吊灯暗极了,案板上摆着一碗已经干掉的清水面,面条凝固成一团,浮了一层油腻腻的汤皮。
门外隐约传来女人们交谈的声音。
“……可怜哩,那么漂亮的小姑娘……”
“他爹这回要疯了吧,大过年的,谁能想到出这档子事?”
谁能想到?三天前,流窜作案的杀人犯躲到了槐花镇,藏在长期无人的镇卫生所里,被前去找大黄玩耍的钟表匠女儿撞见,惨死在犯人手下。杨表匠把女儿还没送到县医院,杨菖兰就没气了。
杀人犯已经捉拿归案,大过年的,杨俊章却永远失去了唯一的女儿。
他坐在椅子上,像是一座石头做的雕像。屋子里,阁楼上下,到处放的是老式的钟表。一些是修表的客人放在这里的,一些是杨俊章自己做的。座钟、怀表、落地钟,指针滴滴答答的流淌,像是杨菖兰流逝的时光。
远处传来烟花爆竹的声音,今天是大年夜,被热闹的声音惊醒,杨俊章站起身,走到了菖兰身边。
女孩子睡在床上,身上的血迹已经被擦拭干净,换上了新的衣服。她的双眼被抚平,睫毛垂下,嘴唇苍白而紧紧抿着,像是橱窗里的娃娃,精致而没有生气。难以想象三天前,她还跟在他身边,叫他“爸爸”。
他没有别的亲人,只有满屋子的钟表和菖兰相依为命,菖兰没了,杨俊章像是回到了幼小的婴儿时期,脆弱而懵懂,任谁都能将他击垮。他又想起菖兰刚出生的时候,盯着他哇哇大哭,他曾以为时光缓慢,如钟表行里的指针一般,一点一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