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
贾思诚想起幼年成长时,身边的同学都人高马大,只他长得纤细矮小。周围的大人倒是看着他含笑不语,小孩子就没有那么客气。
在“娘”这个词还只是一个单纯的称呼的时候,他就与它沾边了,此外还多一个儿化音后缀。
童年时他怀着怎样的迷茫!从挥起拳头到默默接受同学的挖苦、嘲讽。青少年时他又怀着怎样的惊恐!还不知道“同性恋”这个词时,就先接触到了实。
回忆起来,那个人倒也长得不令人生厌,出手也阔绰,带着少年的他,慷慨大方地买当时当地还算奢侈品的可口可乐,并带他吃了人生第一顿高大上的西餐——麦当劳!
可是,他还是拼着一死,从那人家二楼之上,跳窗逃了出来。他不知道那人要拿他干什么!这种感觉太恐怖了,仿佛再不逃就会被千刀万剐。
阴差阳错,恐惧使他决心不减,一路向南,逃出故乡小城。
他知道,他的家人,说不在乎他也在乎;说在乎他又没那么在乎。听说有他之前,他妈妈一直无法受孕;有他之后,弟弟妹妹才尾随而来。
比他小三岁的弟弟,早已在身高上超越了他,连小他五岁的妹妹,也与他比肩。渐渐的,他成了家人眼中的后腿……爸妈窃窃私语间,仿佛提到“拖累”。
所以,跳窗之后的逃离,也算是日积月累的爆发,并非单纯因为恐惧一个莫名讨好他的成年人。
跌跌撞撞,吃进很多苦,一路漂流,倒也没有饿死、病死。
进入江西地界,周围人的海拔明显降了下来。大眼睛、双眼皮的男人越来越多,只是肤色不及他的白亮而已。
依然有人会打量他,但不复是眼睛里闪烁着千奇百怪的光,多是淡淡的眼神。这种淡淡的眼神让他由内而外感到放松。
人生第一次,贾思诚有如释重负之感。
放松下来之后,才发现,原来之前脑袋里有根神经,一直绷得很紧。贾思诚一度想在江西落脚,不过,既然江西的人也在向南方漂流,他便也继续向南。
他还心存一份好奇,再往南,男人是不是更瘦小?
顺着大时代的潮流,贾思诚到了广州,后又南下,去了深圳。果然,不仅男人小只,女人也是纤细异常,完全不同于故乡。
至此,贾思诚再迟钝也明白过来,也许,自己根本就是个南方的种。至于怎么到了东北小城,他已经没兴趣知道。
经历过珠三角的经济爆发,经历过内心因无从定位而生出的迷乱,经历过清修生活的至简向善,经历过魔都大气磅礴的海纳百川,贾思诚一度认为,自己已、且将心如止水、笑看红尘下去。
没想到,一个来自木讷女孩简单粗暴的回答,却毫无征兆地拨乱他的心绪。
他因此想起自己的身世而内心发酸,倒在其次。
最主要的是,他不相信一个顿感十足、胆小畏缩、羞涩腼腆的女孩,会想得出“偷不成,就抢”!会在说“天底下没有拐不走的孩子”时,突然戾气侧漏与自信爆棚!
他思前想后,不敢妄下结论。
然而,“人、贩子”三个字任凭他百般躲避,终究还是在他脑海里生了根。察觉到自己对金线萌生疑心,贾思诚不由泪湿眼眶。
他为金线而感到可悲!多么漂亮的姑娘,多么活力的年龄,在无限多的可能中,却独独选了最令人遗憾的那一个。
第二天中午,贾思诚谎称身体不适,在楼上反复推演了一天。
第三天中午,贾思诚自认为自己做好面对金线的准备,然而人下到三楼,就禁不住悲从中来,泪水再湿眼眶。这一次,他不允许自己后退。
他是这样跟自己说的,苦海无边,回头是岸。遇不着也就罢了,既然遇上了,就不能视而不见。他告诉成辛,搬家,地狱由他来下,后果由他来扛。
奈何成辛嘿嘿一笑,转而劝他还是谋份工作、多接触一下外界社会得好。偏一头栽进爱河里的苗贝贝,贪恋与情郎住得近,也完全不考虑他的搬家建议。
他能说什么!
别说空口无凭,就算是有凭,他还存着几分不忍心。世俗里是有法制的,讲究恶有恶报。他心里只有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这一天中午,他敲响302的房门。
金线来开门。俏模俏样,低眉顺眼,年轻的脸庞布满细细的绒毛,越发显得生机无限。贾思诚内心一声叹息。惋惜啊,还是惋惜!
强烈的惋惜之下,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疑心。也许,金线只是他出于对个人身世的不平而杜撰、假象的迁怒对象?
质问的话到了嘴边,却张不开口。
良善使贾思诚缄言。
殊不知,也使贾思诚侥幸捡回一条命。
金线对温暖、和善的贾思诚还是心存好感的。确认过他并不是发现自己的马脚而对她生出疑心后,金线更乐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与贾思诚的共进午餐仍隔三差五在继续,只是多是沉默无言、各自吃饭。金线习惯这种氛围,并不觉得特别不自在。
贾思诚因为理不顺自己的内心,也没心事跟苗贝贝与成辛白话太多。再说了,无论是成辛还是苗贝贝,眼看一天比一天晚归,一天比一天忙碌,也不似最开始那样老老实实下班就回家。
总而言之,以金线的观察看,贾思诚正被甩出302的生活圈。
甩出去也好,省得日后成为她的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