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风雨飘零
崇祯八年十一月十五日,怀庆府下起小雨,天色逐渐黯淡,乌云片片。
城西东北角,天雄军正在进行战场打扫,掩埋尸体。
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地面上已经积了水,黄色的浊流沿着地势不住流来,冲开了地表的浮土。
兵部职方司郎中杨廷麟朝地上看去,顿时如堕如无边地狱一般。
却见,他的脚正好踩在一具尸体的胸膛上。
那具尸体看模样已经埋了数日,又被雨水一泡,白得青,显得有些浮肿。
这人看年纪大约二十出头,眼神中充满了恐惧,显然在死之前经受极大震撼。
再看他心口处有一个半个巴掌大的孔,作为一个兵部的官员,杨廷麟自然能够看出这是火枪的射击孔。
一颗小小的铅弹,轻易地夺去了这条年轻的生命,然后被人埋在地下。
大约是埋葬尸体的人偷懒,盖在上面的土层很薄,落了两天雨,这地方因为泥土已经被人挖空。
四面八方的积水就流过来,将上面的浮土冲开,里面的死人就露了出来。
这两年,杨廷麟在战场上也不是没见过死人,单一具尸体并不足以让他寒毛直竖。
随着水越积越多,表面上浮土以肉眼可见的度被冲刷开去。
只片刻,一具接一具苍白浮肿的尸体逐渐显露出来,越来越多,白花花地向远方延伸开去。
这竟是一个万人坑。
几乎所有死人都是同样的张大嘴,眼神恐怖而畏惧。
在水流的冲刷中,有无数黑色的头在积水中漂浮荡漾。
杨廷麟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么多死人,看到过这么多的人的面部表情。
他仿佛梦魇了,突然呆呆地坐在黄泥水坑里,连一根手指也动不了。
身体也越来越松软,就好象有一只无形的手,抓着他不住往下拉拽,转眼,泥土就陷到了他的半腰。
这个时候,一个将士跳下马,一把拉住他的手:“杨郎中,小心了,快起来。”
一刹那,所有的感觉都回来了。
杨廷麟也不知道从身体的哪个地方升起一股力气,一咬牙,水淋淋地从坑里跃将起来。
脚踏实地,放眼望去,这个埋葬尸体的坑洞大得惊人,无数尸体堆在其中,蜷缩着,扭结着,一层叠一层,密密麻麻,数也数不清楚。
“这……都是流寇……还是……百姓”杨廷麟的声音里带着哽咽。
“是流寇,依小人看来,应该有五千具尸体。”
一个经验丰富,久经战阵的天雄军将士点点头,也颤声道:“且都是主力战兵。”
“怎么说?”卢象升的旁边,户部侍郎倪元璐战战兢兢地问道。
“两位大人,这些死人大多是青壮,并不是老弱妇孺。而且,两位大人请看?”
那人蹲下去,从泥坑里拖起一条已经完全僵硬的手臂,逐一掰开那人捏紧的拳头:
“这人应该是个刀盾手,使的是雁翎刀。一般来说,刀把上都缠有麻布片子也好着力。
所以,同普通农户满手都是茧子不同,这人手上的茧子只生在虎口处。显然,是常年操刀贼人的主力战兵。”
“卢督,如此大功,你们天雄军为什么不取下贼人头颅请功?毕竟,人头才是实实在在的功绩,谁也抹杀不了。”
户部郎中倪元璐目光闪动,皱着眉头问旁边的卢象升。
卢象升突然长叹息一声,满面都是雨水,一脸的凄然:“这些人被鼓惑,或者裹胁,这才从了贼酋。
可在此以前,他们可都是我大明的子民啊!取他们的头颅请功,并不是一件值得夸耀的事情。”
他喃喃道:“够了,真的够了,等打完这一仗,歼灭贼寇,本督当奏报皇上,请去九边为国杀敌。
内战,剿匪,本督已经打够了。”
正说着话,突然听到一声清脆的声响。
众人同时看去,却原来是刚才那个士兵因为用力过猛,不小心将尸体的一根手指板断了。
尸体经过多天的浸泡,里面早已经没有血。指头断处的肌肉、骨骼和筋腱都苍白得看不到一丝红色。
倪元璐只感觉心口一阵气血翻涌,低头“哇”一声将黄胆水吐了出来。
这一吐,直吐得满面泪光。
卢象升走上前去,用手轻拍他的背心:“倪侍郎,你不要紧吧!”
倪元璐抬起头,抹了一把泪眼,神情突然坚定下来:“督师刚才说得不对。”
卢象升不解问道:“怎么不对?”
“卢督刚才说已经打厌了内战,汝玉不敢苟同!
督师须知菩萨心肠却需霹雳手段。
乱臣贼子,杀之又有何妨。不流干贼子的血,又如何换得来太平盛世?
杀,为的是将来不杀。”倪元璐义正言辞说道。
“不错!汝玉之言,伯祥赞同!”
杨廷麟此时也缓过神来,一身落汤鸡一般走上前来插言。
卢象升长呼一口气,看着他们二人脸色苍白,却依然无惧的模样,也只能佩服他们是东林真君子。
确实跟别的东林党人大不相同,不迂腐。
怪不得皇上来密旨,说要在军旅改造他们,让他锻炼二人。
皇上的眼光,还真是慧眼如炬啊!
“是啊,杀是为了不杀!本督也明白此理!”
卢象升赞同的点点头,并没有继续深入探讨此事,而是换了一个话题对他们说道:
“皇上此次让你们入职天雄军,知道皇上对本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