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镝始终相信,历史是人创造的。王侯将相是人,瓮牖绳枢氓吏之徒也是人。而恰恰是那些微不足道的,普通的乃至卑贱的让人忽视的老百姓乃是这世间一切的创造者、推动者以及毁灭者。载舟覆舟,兴亡之理,无不在于民生之苦乐。
大宋三百年,积贫积弱、冗官冗兵冗费,士大夫养尊处优,空谈义理,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人坐享良田美宅;贫民百姓苦于稼穑、曝于寒暑,却终年难得一饱,还要受重傜苦役的摧残。战争来临,手无缚鸡之力的士大夫们或者跪下、或者逃走,或者驱使这些一无所有的贫苦百姓扛起刀枪去战斗。
人是天生有高低贵贱吗,为什么要用自己的血,去保卫那些不把自己当人看的肉食者,去保卫那不属于自己的江山、不属于自己的财富!?
人要为自己活,那些忠君爱国的大道理是说给士大夫们听的,老百姓只想过属于自己的好日子。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富者良田阡陌,穷无立锥之地。朝廷横征暴敛,民间土地兼并。每到这个时候,被逼到绝处的老百姓就只能站起来反抗,反抗的结果,或者被镇压失败,或者建立新的朝代。
历朝历代,开局者往往是好的,轻徭薄赋、与民休息,但过不了多少年,国家的寄生虫们就会滚雪球似的增长,千千万万的龙子凤孙,躺在功劳簿上的勋贵世家,以及新晋的统治阶层们总会把可怜的老百姓一点一点的压垮,直到压榨尽他们最后一分血肉。这几乎是一个难解的死循环。
大宋败于北虏,又岂是单纯的军事失败,更是人心的丧失。老百姓已经太苦了,就算没有鞑子入侵,也要到了起来反抗的时候,全国各地造反起事的烽烟几乎年年燃起。外敌的入侵只是把那一触即发的内部矛盾暂时性的转移出去,但如不解决这样的深层矛盾,单纯的追求武装斗争就是舍本逐末、缘木求鱼。
很少有统治者能真正深入的思考百姓与社稷的关系,真正将目光聚焦于那些卑微的黔首。
张镝是其中一个。他始终相信老百姓的衷心拥护才是他一切的事业的基础,比犀利的铳炮、强大的舰队或者如山堆积的钱粮都更重要。他在用最大的努力让治下的子民过更好的日子,并且用强大的军队保护他们的好日子。百姓们能对他无尚的敬仰,将他尊为神一样的存在,就是因为他们明白,他张镝是这一切的缔造者和保卫者,他们愿意用生命去拥护他,其实也是拥护自己的好日子。
吃饱穿暖,自由平等的活着,这就是好日子!
泉州人的好日子也要来了。
一船船的缴获运往流求,又从流求运回一船船的补给和人员,主要是有经验的事务官、识字标兵、技术人才、基层官兵,将要全力支援泉州的安定和稳固。这些人就是火种,到一个地方就要烧起一片热土。
按照既有成例,有几件事肯定是要做的,牌甲制、sān_jí兵制、全民识字。
但就在第一件事上就遇到了麻烦,牌甲也不不是那么好编的。
泉州不比流求或者吕宋,那样的海外荒岛虽然开拓困难,但一切都是初创,自可放手施为。
泉州不同,这里千百年来就是中原王朝管辖下的州县,存在其固有的文化、传统与秩序,社会的惯性是很大的。各种地方势力、宗族势力都不容小觑,处理起来甚至比起明刀明枪的元军还要难办,稍有不慎就会四面树敌。治下的子民毕竟不是真的敌人,需要取得他们的支持,并不能单靠武力。
想要实施牌甲制,首先就需要普遍存在的独立小家庭户,以户为单位联牌联甲。sān_jí兵制更需要大量自食其力的自耕农,闲时训练,忙时耕作。
但这两个条件,在泉州都不具备。
首先,不像流求的新移民都被打乱了宗族秩序,以单门独户的小家庭为主。泉州有很多的大家族,组成一个个与外界隔绝的小社会,尤其在乡间,几乎都是乡绅耆老把持着权力,朝廷的政令只到县一级,乡间的治安、税收都要靠这帮乡绅阶层代理,甚至生死予夺的大事上,往往都以地方大家族的家法代替了朝廷的国法。
其次,泉州的自耕农很少,主要是田地兼并太重,往往不到一成人口的富户地主占有九成以上的田地,九成以上人口的贫户却只有不到一成的田地。大部分无田户只能作为富室大家的佃农,或者更无保障的雇农、长短工,乃至于完全沦为奴仆。
佃户可不仅仅是租种土地那么简单,还要对主户承担各种额外的不公正的义务。四时八节要上门送礼,婚丧嫁娶要做免费仆佣,一旦主户来家,那更要当成爷爷供着,免得他一不高兴随时可以夺佃,或者任意加你两斗租子让你有苦说不出。
近些年又是打仗又是灾荒的,大户们趁着年景不好贫民们吃不上饭的时候,用很低的价格抄底买入良田,大量的失地农民生活无依,只能依附于大户作为佃农、雇工、仆佣,忍受大户们的盘剥。随着土地的兼并愈演愈烈,这种人生依附和剥削也就越严重,张镝如果想施行自己的政策,直接面向那广大的贫户是行不通的,或者至少是大打折扣的,首先必须要过地主大户的这一关。
大宋三百年,都是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其实也就是与他们这些“绅士”、大户共治天下。到了蒙元朝廷,统治更加粗放,只要求搜括到足够的民脂民膏供蒙古老爷们穷奢极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