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改
与被秦国长吏修饰过的历史不同,亚里士多德四世总能给扶苏开一扇窗,让他窥见另一个世界的历史。在赵政看来,自己的儿子软弱、轻信、仁慈、毫无城府,日后一定会被群臣和循吏玩弄于鼓掌之间,然而事实却是,东西方宫廷教育下的扶苏远胜同时代的任何人。
除了秦宫对他的保护过甚,使得他的身体较为虚弱之外,他几乎可以称得上是一个完美的王子。然而正是因为这一点,在十岁前在邯郸受环境之限无法接受宫廷教育、十岁后有机会接受宫廷教育却很快即位为王的赵政看来,渐渐失去童稚的儿子处处都是缺点,处处都不如自己。秦国如果传到他手上,必将毁于一旦。
教育与环境造就不同的人,宫廷教育与孔子因为成本不得不简化的宫廷教育存在层次上的差别,孔子简版宫廷教育与赵政少时所受的教育则有着云泥之别。在赵政看来,少时的教育大多无用,有用的教育赵姬没有请人教,射与御是回到秦国成为太子才教的。这也已经无用,太子不必上战场作战,太子也有御者驾车。
他的评价完全正确,宫廷教育的本质不是为了有用,毕竟君子不器,教育如果是为了有用,君子岂非成器?如果成器,那与少府师匠有何不同?假如成器的王子以后即位成了大王,国家岂非是师匠治国?大王精于陶冶,那大王精于农耕否?大王精于农耕,那大王精于军旅否?大王精于军旅,那大王精于律法否?大王精于律法,那大王精于商贾否……
政务涉及方方面面,政令关乎行行业业,一个人如何能够事事兼顾、时时躬亲?
博雅才是宫廷教育的特点,博的本质是无用,懂一点而非精通,但事事都懂一点,集合起来就成了君王治国的基本,这使他不会在任何事情上犯常识性的错误;也绝不会被一些看似美好、实际却虚无缥缈的东西诱惑。
雅的本质也是无用,但无用的目的是为了有用,必须用这些无用的‘雅’培育出受教育者的品味和品格。这种品味和品格可以让受教育者找到自己的同类,具有相同品位、优良品德的人聚拢在一起,才能治理好一个国家。
赵政没有受过完整的博雅教育,用近乎庶民的眼光看待被渐渐培养成博雅君子的儿子,最直接反应就是无用。而以扶苏的目光看待赵政,常常觉得不寒而栗。这不是扶苏畏惧自己的父王,而扶苏畏惧自己父王所处的境况。他身边并没有多少品味高雅的人,大多是唯利是图阿谀奉承的官吏。这些人不是贪污就是出卖,再便是倾轧和互害。
他还发现自己聪慧精明的父王并不完全了解这一点,虽然他时常怀疑他们。然而这种怀疑的前提是父王认为他们在某些时候是好的,只是在自己没有盯紧的时候他们会变坏。
识人如此,品味也是如此,父王认为有意思的事情不是秦宫的乐舞,不是来自大夏的雕塑或者古波斯的图画,而是优旃从宫外听来的那些极为粗鄙的市井笑话。
还有膳食也是如此。‘鱼之美者,东海之鲕’,有一次母后特意让王宫脰官做了千辛万苦从齐国海滨运来的东海之鲕,可惜父王全然不吃。最后他才知道,父王不是不吃鲕,而是根本不吃鱼。不吃鱼,不吃任何不常见到的东西,只吃常见的东西。
凡此种种不由让扶苏暗自感慨,父王的世界好像是正寝前的台阶,永远限制在最低的那几级,从不登上高台。因为站在阶下,所以不能概览全景。看的事情片面而残缺,认识的人皆是两面,有时候忠诚、有时候奸诈。一些显然是无比单调乏味的娱乐,常常沉迷其中而不能自拔;一些明明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比如长生,随着年龄的增大越来越信以为真。
父与子的世界全然不同,可偏偏成为了父子。
师生两对话结束,躺在床榻上的扶苏一直未眠。沙海也是沼泽,魏惠王时期以此为别宫,修筑了台阁池苑,而今成了秦军的军营。身为护军大夫的扶苏不可能谁在大幕里,而是睡在宫室里,眼睛直直的看着屋顶,听着屋顶上呼啸而过的风声。
“但是秦尼军队喜欢你、崇敬你。腓力二世被刺杀后,是马其顿军队选择了亚历山大做他们的国王,而不是腓力二世的伙友……”
风声中,亚里斯多德四世的话不断在他脑海里翻转,久久不去。他是长公子,因此很少关心父王是否立自己为太子,然而时至今日,父王对他渐渐不再宠爱,秦宫中的弟弟也越来越多,他总是忍不住想起这件事。
秦军将卒喜爱自己、崇敬自己他很清楚,但由谁继承王位全在父王的旨意,不可能由秦军将率选择。只有父王没有指定由谁继承王位,秦军将率才可能选择出谁成为秦国的王。如果不这样做,那就是不孝。楚人不孝,但秦人必孝。不孝则得位不正,群臣必不会臣服,可是……
扶苏想到了父王身边臣子,他们真的会在意谁坐在王位上吗?老师说过亚历山大征服埃及、征服波斯的故事。埃及的大臣、波斯的大臣根本不在意谁成为自己的王,他们欢呼亚历山大进入美丽的巴比伦,站在道路两旁向道路中央抛洒鲜花。如果自己率领秦军进入咸阳,秦宫的大臣们是不是也会那样欢迎自己?
风雪之夜,躺在床榻上的扶苏渴望成为秦国的王。不知道过了过久,他几乎要睡着的时候,大室外传来斥骑的高喊,“沙海封也!沙海封也!”迷